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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金家大院是个直角
春节过后,打工的都回去上班了,村子里恢复了平静,牛水灵坐在家茶饭不思,心里极为不爽。从床前走到餐桌,从餐桌走到厕所,又从厕所走到院坝里,走来走去,然后站在院子中间,仰起头,望着蹦起来就可以摸到的乌云。乌云把她的心迷糊得不得行了,压得她喘不过气。牛水灵实在憋不住了,就破嗓子喊起来:“为什么金家人兴财旺?”
她问村书记楼山木,楼山木死不要脸的搂着她的腰,嘻嘻哈哈的转来转去,没有一个正经,她问滕燕,滕燕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她想通过监听器问吕大头,他的秘书爱德华斯诺登先生去了丘西最向往的莫斯科。沮丧的牛水灵蹲在地上,用双手托起她那张漂亮的脸,就像高高堆起的水牛屎,突然,一个响雷把她打站立起来,她恍然大悟道:“秀才。”
牛水灵穿着便衣,胸前露出一个大大v字,两个胸就像雪白的两块猪板油夺人眼球。她小跑步来到钱秀才家,自家院门都没顾上锁。平日里,她是锁了又锁,摸了又摸,看了又看,足不出三步,还必定回去看锁扣是否牢固,然后再离开,这是一个女人良好的习惯:在家要为男人守住财产,在外要守住男人的不动产。实际上,她是一个穿得好看,说得好听,做得不咋样的一个女人。此刻,她既没锁好门,也没穿好外衣,衣冠极为不整,匆匆忙忙就出了门,她到底要什么去?
“柳树是金家人的风水,是它眷顾金家人财兴人旺。”秀才神神秘秘地对牛水灵说。
牛水灵不解的问秀才:
“真的吗?我们都是赤北空山的子民,柳树为什么只眷顾金家那些王八蛋,------?”
秀才不慌不忙地从书橱里翻出一本厚厚的书,慢条斯理的读道:“其家之东南有一棵柳树,高十丈余,遥望之重重如车盖,相者云,次家必出大富大贵之人,------。”
秀才似笑非笑的看着”外交部长”牛水灵。牛水灵佩服的看着秀才手里的那本泛黄的厚书,已经信其说。大脑已经严重缺氧。虽然还目瞪口呆的坐在秀才家里,心早飞到金家大院,在院子里转着圈,仔细的观看:穿斗木屋,灰瓦圆柱,廊宽檐高。堂屋两边各有一间正房,赵桂芝住在东房,床幔看上去是刚挂上去的,团花被子,方格花白床单,一看就是上海货;床脚放一双精致手工布鞋,一看就是张英刚给她新制的,窗下并排放着两把椅子,椅子前面小圆桌上摆着一个精美的碟盘,盘里放一个红色水瓶和两个搪瓷杯,杯上写着:“育才中学第一名”是学校发给金国安高中时的奖品,近似古董。像是故意方在此,来安慰她,家有读书的有年轻人,这个家就有活力和希望;西房本该金建国住,可是他还未结婚,金国泰夫妻暂且住下,里面有一张床,两把竹椅,一个小圆桌和一台两扇门的衣柜,都是张英娘家陪嫁给她的嫁妆,其它嫁妆送给金春和金夏了。屋里净,明亮,空荡荡的;然后再是转角屋,也是宽敞明亮的火房。三口锅的灶台在东北角,案板和橱柜在西北角,西南角有张大方桌,是饭桌,也是孩子们读书写字的书桌,周围放着四条板凳,它们穿着自己本来的颜色——自然,光亮、活泼;东南角有一大火窖。冬天,里面燃起木柴,一家人坐在四周,索取温暖的时候,同时也分享它幽美,诙谐,痛苦,快乐的故事。火窖上方家家户户都架着横木,是熏制腊肉的绝佳地。灶台、橱柜、大方桌、火窖、相距六步有余。
赤北空山的房屋大多是个三合院,而金家院子与众不同,转角屋南面有三间瓦房,是赵桂芝和金永峰后来搭建的。一间是女儿们的卧室,两张床中间放一张长桌子,一条凳子和两把椅子,靠南墙摆一台四门大衣柜,每个门中间贴有一字,分别是春夏秋冬,也就是四姐妹独有的私方地。女儿们在这里要么绣花,要么看书,要么把女孩子不敢说的话关在衣柜里冥想;另外两间房与女儿们的房间布置一样,只是把大衣柜变成了大书柜,是儿子们睡觉的地方。平时,他们躲在这里看书,或是下棋,没有人敢在这里大声嚷嚷。转角屋有三道门,一扇是后门,靠灶台左边,是火房取柴,到菜园采摘,孩子早起去树林读书进出的门;一扇是侧门,靠火窖,出去是猪舍和牛棚,也是厕所门;大前门靠大方桌,是进出转角屋和去各房间的交通要道。转角屋还有两扇窗户,灶台旁有一个,可以看见菜园里的蔬菜和远些的果树,饭桌旁的窗户可以看到院子里的一切。转角屋顶还有三处透明的玻璃瓦,分别在灶台,火窖,大饭桌上方。透过那些玻璃瓦,可以看见蓝天白云。明媚的阳光通过它们照进来,屋里光线十足,非常亮堂。再加上张英勤快,屋子里窗明几净,十分温馨。出大前门,就是用青石块铺成的院坝,丘西就是在这个院里扫了六年地,牛水灵就是站在这里审视金家大院。院子东南墙有棵粗大的樱桃树,是孩子们的最爱。盼它发芽,看它开花,望它挂上青青的小果子,流口水见它一天天变红。上得去树的,架在上面穷吃,上不去的,嘴里喊出比樱桃汁还甜的叫声,围着树杆一圈一圈的转。你是一个路过的人,看见树下那可怜的小鬼巴巴的模样心都会碎,会情不自禁的一齐帮忙遥望树上掉下果果来;如果树上的还不把哀求当一回事,那就只有学牛水灵的模样——耍赖,往地上一坐,两脚乱蹬,扬起尘土,哇哇地大声哭闹。赵桂芝从屋子里出来,哈哈,树上的就得遭殃。
樱桃树与院外那棵大柳树遥相呼应,也就是秀才说的重重如车盖的那棵大柳树。它粗大无比,直入云霄,不知它什么时候叶落,也不知它什么时候长出新芽,四季常青,就像一把绿色的巨伞稳稳地在那里,远远望去,似是一个绿色的小山,比上海的东佘山还要大。鸟儿们在上面筑巣,恋爱,结婚,繁衍后代。
柳树下地地势平坦,似是一个足球场。孩子们在下面奔跑,嬉戏,女人们在下面浆洗,男人们在下面抽烟纳凉,牛水灵和楼山木在下面打情骂俏。大柳树是一个快乐的殿堂。
院子西南角有口小井,小股清澈的泉水像酿酒缸里流出的酒一样,清亮甘甜,和大柳树脚边那口大水井流出的汇成一股,不知疲倦的哗哗往前淌。供给整个村人和畜生的饮用。就是为了保留这口水井,就是为了让后人明白≈ap;quot;吃水不忘挖井人≈ap;quot;这个道理,金家院子修成了一个直角三角形,而不是一个三合院,这在赤北空山是一个案例。
第32章 远方来客
说柳树重重如车盖的秀才姓钱名德普,原本是个小学老师,因为叔叔的荣归故里,不但把他的工作弄丢了,而且还把他父亲气死了,钱家就此衰败沉默,一事无成。
钱秀才长得白净,小个头,龅牙,留一头长发,随时梳得油光水亮,显得精神练;他不瘦不胖的身上总穿一件蓝布中山装,领口发了毛,袖口破了边,最下边一颗纽扣下了岗,虽然不影响保温和遮羞,但是走路的时候总规不严谨,扇来晃去,像风摇着两扇窗户,一开一关,总是露出裤扣,极不文雅;衣兜内外各一支黑色派克笔。一只灌满黑墨汁,一只灌满红墨汁。黑墨汁装在内兜,描写内心世界,红墨汁装在外兜,圈点孩子们的成长。这两支笔为他的小个头着实增添了几分威严和斯文,再加上他硬朗的脖子顶起他那颗聪明的圆脑袋,还真有个教书育人的严肃气派;语气谦和,行为规范,没有一点点误人子弟的样子。学生见了望而生畏,扛锄头的乡亲们见了笑脸相迎。
钱秀才这个人本不迂腐,有说有笑,和村里人合得来,还时常编一些生动的故事吓唬小孩,其父钱不尽为人也很实在,乐于助人,非常勤劳,是赤北空山有名的庄稼汉。自改革开放以后,赤北空山人逐渐过上了好日子,钱秀才的叔叔钱不完要回赤北空山探亲。就是他叔叔探亲之后,赤北空山一片哗然。首先是他父亲钱不尽再也没有在赤北空山人面前抬过头露过脸,一命呜呼了,害得他也丢了饭碗,乡亲们也像得了一场怪病;但凡有人说到或是想到北京城,大家就会莫名其妙的摇头晃脑,神经兮兮的自言自语,好像北京城是一个说道头痛,想起害怕的大伤疤,其实,那是一颗老鼠屎脏了一锅饭,和北京城的文明和美丽毫无关系。
牛水灵来找钱德普的时候,他一个人在书房练习毛笔字。书房亦是他夫妻睡觉的房间,只不过多放了几本书和一些写字的笔罢了。钱德普丢职在家,就剩下四件事:一是练习书法;二是研究红白喜事的对仗,也就是这里抄一点,那里摘一句,七拼八凑,自命不凡;三是和村里闲散之人瞎吹胡扯,给这个起个绰号,给那个编个顺口溜,整得唾沫星子满天飞,自认为口若悬河,消磨时光;四是吃饭睡觉,摆出一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丧气模样,来欺负自己的一家老小。钱德普不下田活,哪怕妻子累得半死,他也不过问。
这里要说的是钱不完,我也尽量把钱不完这个人说的细致些,一来重树美丽的北京城在赤北空山人心里的形象,二来好好看看这个荣归故里的远方客人是个什么东西,只要大家看清楚弄明白钱不完是个什么样的人,是怎么回事,大家心里的怨气也就平息了。
钱不完是个军人,在北京城为官,多大的官谁也不晓得,只知道他要回赤北空山省亲。人还没有回来,电报和信三番五次的就打来了,生怕莫人晓得他是从北京回来的。
赤北空山人好客,钱不尽也不例外,听说弟弟要从北京城回来,他在家杀猪宰羊,打扫房舍,迎接弟弟钱不完荣归故里,生怕京官回来住不习惯,吃不习惯,看不习惯;如果京官三不习惯,那他还不得摔盘子扔碗,闹得鸡犬不灵?一切就得泡汤!所以钱不尽一切事尽量操办得精细些,讨个京官开心,弟弟回来也不例外。钱不尽就是这么想的,我也是实话实说。如果京官习惯村里的朴素生活,钱不完就可以多住些时日,兄弟两就可以多摆谈摆谈,如果京官不习惯村里的土里土气,一抬腿就走了,钱不尽等弟弟钱不完四十年相聚就是昙花一现,成为泡影。农民绝对接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来也匆匆,去也忙忙。钱不尽为了弟弟回来高兴,在人前有个脸面,还特意请赤北空山赫赫有名的石匠江石开为父母立碑撰文,贻笑后人之能耐。
九月的赤北空山成熟而秀美,阳光和煦,金黄的稻田在翠柏和枫树间交相辉映,到处一派丰收忙碌的喜庆景象。乡亲们磨刀挽袖,在收割稻子,一辆黑色的小车,摇摇晃晃的从崎岖不平的泥巴路上开过来,像牛屎堆里的一个黑色甲壳虫在慢慢爬行;车前后四只眼睛故意地一闪一灭,好像挤眉弄眼的青楼女子在调戏村里年轻小伙儿的心。车终于在一棵大柏树下停稳,七十岁的钱不尽早就候在那里。他看见车子来了,先是一阵手忙脚乱,再是一阵情难自禁的打转转,然后不知所措的将两手合在一起来回的搓,搓得半个世纪的思念在手心里滚烫。
收割稻子的农民听见轰轰的发动机声,就放下手中的活,走出田间,像八路军突然从树林里不约而同的包抄鬼子一样围过来,远远的围着,远远的盯着小车,欲前又止,生怕那个黑家伙咬人。前面说过,围观是赤北空山最壮丽的场面,京官回来更是围得水泄不通。乡亲们有的卷起一只裤管,而另一只拖在地上,有的挽起一只袖口,而另一只盖住了手背,好像那些衣服裤子都不是他们自己的;有的戴一顶自制柳条草帽,嘴里翘着香烟,还有的肩上搭一条发出阵阵酸臭的毛巾,手里握一把镰刀。高的高,矮的矮,老的老少的少,或蹲或站,或依在树上,或靠在土墙上,有的竟然坐在了泥地里,静静等候铁家伙肚子里的京官出来,乡亲们就像守在洞口的猫,等不出耗子誓不撤退。年纪大的抽着旱烟,一股股青烟直往外冒,呛得小媳妇们用手不停的扇,就像温柔的拍打在“流氓男人”的脸;年轻的爷们烟拿在手里,还没点燃,好像在等老的抽过了他们小的再接班,孩子们瞪大眼,焦急的期盼着,嘴角流出口水,以为北京城的来客要发糖给他们吃。场面十分有序,只有小媳妇们偶尔会发出三两声笑声,说些爷们很敏感的话题。
丘西傻乎乎地望着车,在心里暗暗地想:那黑疙瘩咋滚到赤北空山来的呢?它吃肉喝酒吗?如果它要吃它要喝,嘴在哪里手在那里呢?丘西那双圆溜溜的小眼睛骨碌碌直转,没有找答案。
哦,难道它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直接化成烟雾从后面的铁管子里冒出来?像五步蛇囫囵吞枣一样吗?好一个厉鬼!那看不见的手和嘴藏在肚子里吧?在肚子里的手是黑手,在肚子里的嘴是无底洞,也就是黑手往无底洞里抓东西——永远填不满的啊!赤北空山难道要被它活活地吞下去?
丘西蹲在金国泰脚边,身体越抖越厉害,好像脚下的石头在往下陷。
牛水灵和她的两个小姐妹碧水和青山,站在离小车最近最高的一个土包上,居高临下的望着黑不溜秋的小桥车。大家没有因为等得太久而火大,而是越等整个场面越安静严肃,因为山里第一次有小车开进来,人们激动得张不开嘴。
京官长着三头六臂!是光脸还是麻子,谁也没有见过,想必肯定很威风。乡亲们激动得有些迫不及待,但大家非常有耐心,压住心中怒火,没发一点异响,静静的看着那个屎甲壳虫折腾,要想一睹车里回来的大英雄,大家不得不拿出勇气。良久,车前面两个门突然打开,钻出两个高大肥胖的年轻军人。他们军帽上的五角星格外显眼,尤其在赤北空山明媚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乡亲们用羡慕,钦佩,崇拜的眼神仰望着五角星的同时,也仰望着他们臃肿的身材。两个年轻军人一挥手,碰,碰,两声响,将车前门关上,就像鸵鸟合上了翅膀。他们转身往前一步,略欠身,一伸手拉开车后门。过了好一会儿,左侧车门里露出一根金黄色的拐杖,重重的落在地,接着一只铮亮的黑色皮鞋踩在赤北空山大地上。赤北空山大地在微微颤抖,仿佛嗅到了浓烈的鞋油味,受宠若惊的说了声:谢谢贵人践踏。乡亲们没见过世面,认为人从小车里出来,就像从娘肚子里出来一样需要时间,只是不知道小车的肚子会不会疼。生孩子的人都是母亲,为了对母亲的尊重和敬仰,大家格外耐心,格外安静,格外宽怀的等着,念着,盼着,甚至是祈祷,终于,一位身穿笔挺军装的六十好几的人钻出来了。他半个头没了毛,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一面闪闪发光的凸透镜。他把帽子拿在手里,好像故意告诉乡亲们: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身穿笔挺军装的人向人群扫视了一遍,什么都没看见,接着,他咳了一声嗽,从喉咙里呕出一点什么东西,毫不吝啬的照顾了身旁的小草。也许是小草不习惯京官从胃里泛出来的油水味,就把头一偏,歪打正着落在过路的蚂蚁身上。这对蚂蚁来说就是平地起三尺水——飞天横祸,拼命地在粘糊糊的唾液里挣扎了一阵子,四仰八叉的就死了,后来,据蚂蚁法医鉴定,说淹死的同胞是中终剧毒而亡,中的是什么巨毒,它们的法医没得到赤北空山法医的通行证,也就没追根溯源,巨毒的成分也就没有搞清楚,所以不枉下结论。多么严谨的蚂蚁法医啊,它们不但尊重自己的职业,还尊重逝者的尊严!继续说身穿笔挺军装的那个人——钱不完。他好像要慷慨激昂的讲话,由于没有找到话筒,就尴尬的把眼睛看向脚下的泥巴地,仿佛在整理他遗忘的台词。
车右门开了大半天,一直没有人出来,那个年轻军官还把腰弯下去,把头伸进车肚子里,和里面的人窃窃私语好一阵子,当他的头从车门里□□的以后,就毫不客气地把门关上了。车门他是关上了,可是他把全赤北空山几万劳动人民的好奇心关进去了。那么多好奇心关在一个牛肚子般大小的车子里,不怕给他挤破了!?
乡亲们乱哄哄,议论纷纷,有的说是军长,有的说是司令,还有的说是“中央委员”,其实他就是一个普通兵。丘西还说那两个年轻人准是他的贴身警卫,功夫高不可测,丘西的小伙伴却说他们吃得那么胖,功夫肯定不咋地。两个人还为此争起来,还打了赌,由于没法检验他们的功夫,输赢自然不成立。据现在看,丘西确实没有他的小伙伴慧眼识货;甚至有人说京官出来带着枪,枪是长眼睛的,谁要在暗处图谋不轨,背地里说它主人的坏话,为了保护主人的尊严和人身安全,枪会自动发弹射击。乡亲们害怕擦枪走火,场面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农民就是憨厚心肠直,不会摆普普,讲不来排场,更不懂得耍威风和故意卖弄。钱不尽半个世纪没见弟弟,黑发分开,白发相见,他不激动才见鬼。就眼泪汪汪的喊着弟弟的名“狗生子”,就往上扑。大人物见过大场面,就有大智慧,大智慧的人是不会动心的,因为他们不会陷入凡人的情绪之中。京官钱不完没移动脚步,站在原地钉子钉住一般,任凭钱不尽拉他的手,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铜像。不知钱不完是在回忆年少时的哥哥呢还是不认识眼前这位寒酸的农民,本能的该伸出手和哥哥的手拉在一起,或抱在一起,或是哭着鼻子抹着眼泪说些丘西们不知道的奇事;然而,钱不完却无动于衷,表现得非常古怪,非常莫名其妙的站在那里跟僵尸一样首尾不动,不但忘记了自己要伸出手跟哥哥的手拉在一起,而且还不发出一声片语,麻木不仁的耗着钱不尽的满腔热情。
“弟弟,你不认识我吗?我是你哥哥钱不尽呀!你离开都五十年了,五十年呀。”
钱不尽抖着满是老茧枯瘦的手,指手画脚的说。京官站在哪里表情复杂,但举止稳定,气度轩昂,好像是沉醉在演讲的激情里,大气不喘,脸也不红。这可把钱不尽急坏了,他就顺着笔挺军装慢慢往上望,他望着那个红润圆活的脑袋一字一句的说:“弟弟,这是你长大的地方,我们的爹娘就葬在那个山包包上,就葬在那棵黑桃树树下。”
钱不尽一面激动的提醒身穿笔挺军装的人,一面指给弟弟看。京官的好像被针扎了一下,身体一颤,就朝钱不尽这边转过来,像在梦里从黑桃树上掉下来砸在哥哥的身上,他惊醒了,然后冷冰冰的对钱不尽说:“我晓得。”
他晓得什么呢?他晓得他该叫他一声哥哥,他却没有叫,一直没有叫;他晓得自己是在这块土地上出生的?他没有拥抱他们;他还晓得自己是在这块土地上长大的?他没有感激的眼泪。他什么都晓得,他什么都不晓得,他到底是晓得还是不晓得只有京官自己晓得。他的确什么都不晓得了,记忆被狗吃了似的站在那里昂首挺胸,四处瞭望,突然,他招呼两个年轻军人走得更近些,指着腰酸背痛的钱不尽说:“这就是你们大伯。”
身穿笔挺军装的人说话的声音像是从石头缝里发出来的,冰凉,涩,没有一点儿人间温暖。那两个年轻人接到“首长”指示,刷的站好军姿,向钱不尽敬了一个军礼,礼毕,齐整的往后退一步,挺着大肚子站着不动了,活像两只可爱的企鹅。
钱不尽那里晓道这两小子整齐划一的动作如此麻利,还发出响声,吓他一身冷汗。他仰望着两个侄子的脸,就像仰望着如此高的军礼,如同仰望星空,他一生没有收到这么高的待遇。他张着的嘴没了牙齿,就那么别扭的动了动,好像拿着一个硬梆梆的梨子不知道该怎么下口了,一脸的迷惑将侄子的军礼凝固在空气里。
车里还有一位漂亮的女人一直没出来,她是钱不完的太太。说是路途颠簸把五脏六腑折腾得难受,需要仰躺在座椅上闭眼养神。尽管赤北空山秋高气爽,空气里充满泥土和果实散发出来的香甜,秋叶红似火,她不稀罕。车里的女人只喜欢繁华喧闹的城市,那怕全是肮脏的空气。泥巴路承载不起她骄傲的高跟鞋根,她又何必要陷进去难受!赤北空山的小媳妇却不答应她躲在车里不出来,她们要和远方来的客人比比谁的水色好,赤北空山男人也不答应她猫在车里,想一睹京城女人凹凸有致的身材,看看京城女人是何等韵味。当乡亲们的眼睛和心思一齐放在那个女人的身上的时候,钱不完在人们的心里彻底失去了光泽——那不是个东西!来,他没把乡亲们放在眼里,不来,他更没把乡亲们放在心上,来与不来他都目空一切,乡亲们为什么要热忠于他呢?
女人是赤北空山劳动人民最敬畏的人,所以大家静静地守候着车里的她,眼睁睁的看着黑色甲壳虫一筹莫展。乡亲们没有眼福一睹京城女人的尊容实属是一大憾事,只好无奈的下田收割稻子;要不是金国泰拦住丘西,他手里的石头飞过去,车里的女人肯定得出来,但最终没能如愿。胆大的牛水灵和她的两个小姐妹像三条美丽的花狗,齐头并进围上去,却被那个把着车门的肥胖军人瞪住了,她们不得不夹着尾巴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话,怏怏不悦地踩着男人们的脚字窝,下田割稻子。
钱不完给父?贤攴兀诶显鹤幼艘蝗Γ吕春炔瑁啾笨丈较绯ね蟠复掖腋侠戳耍刖┕偕戏衫创捍缶坡コ跃啤墙臃缦闯尽?br /≈
乡长童大锤不知从何得到消息,骑着摩托车赶来的,他见小车旁站一军人,赶紧点头哈腰说其来意,表明自己是这一方父母官,要招待他们,要伺候京官大老爷。伺候好了京官那意味着什么?
乡长童大锤的出现让钱家院子有了更爽朗的笑声,把钱不完省亲推到了最高点。京官脸面上的颜色好看多了,一切的一切都在乡长的到来变得美丽了,复活了,变得自然舒坦了,脸皮不再僵硬了,宛如四月明媚的春光。哥哥等五十年为弟弟斟一杯酒的情谊,还不及乡长童大锤的一声吆喝,兄弟五十年没见面,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弟兄,这辈子是弟兄,下辈子还是弟兄吗?
按理说,钱不完省亲第一顿饭要坐在钱家老院子里享用。兄弟两好好喝几杯酒,叙一叙这些年来的思念之苦,闹一闹兄弟之间的心里话,讲一讲小时候的趣事,谈一谈北京到赤北空山一路的变化。然后,兄弟二人给父母的神位各敬三杯酒,弟弟给哥哥斟三杯酒,哥哥再给弟弟斟三杯酒,然后各自斟三杯酒,九九一下肚,兄弟二人必是笑声朗朗,喜悦的眼泪在笑颜里飞舞,那该是神仙般的痛快啊!天下还有什么情比亲情还伟大?都这把年纪的人了,还有多少时间可以重逢?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想聚?但是,弟弟肚子里想喝什么酒哥哥不知道,他也不懂,再说,什么酒京官没有喝过呢?
钱不完太太透着车窗传来话,她说:
“大家都去吃不就得了?人多吃起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