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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十四

    十四

    冬天的日头亮的晚,因此当守帐的羽林卫在清和帐外急急地说陛下已经起了的时候,帐内师徒两人皆是洗漱完毕,正将腰间环佩打理的妥帖。

    清和身量清瘦,却总是穿的层层叠叠,深蓝道袍下的腰带,以白玉太极鱼做饰,细绳穿过太极空隙,再在两旁打着繁杂精巧的结。

    若是平日在太华观,自是有的是时间慢条斯理的将其打好,只是今日那羽林卫在帐外一催,清和不由下意识的心急,手下一乱,竟是打错了。

    夏夷则理好衣饰,只见师尊正忙着低头去解开死结,面上神色极是无奈,因此走过去半蹲下,极自然的接了绳结在手中,手指一面在其中灵活穿梭一面道:“师尊不必急,说是父皇醒了还得有段时间才能出来。”

    清和点点头,只等他理好后站起身,师徒两人并肩出了营帐。

    冬猎规模颇为宏大,其实这狩猎出风头的大多是年轻的世家公子,文臣墨客不过作陪图个热闹。

    青丘宽广平原于唯一森林林口圈出大片空地,标属于本朝帝王的旗帜在空中猎猎作响。

    辰时三刻,有将士随即吹响手中号角,角声长鸣响彻青丘此片天空。

    圣元帝着常服,裹龙纹外氅,端坐于挡风的高座上,目光向下一扫,竟是笑道:“朕老了,这等天气却是不敢上马跑动了,你们年轻,自行去罢——”

    他这话一出,倒叫李淼等人一时捉摸不透,哪朝天子会愿意别人说自己老,即便是老,也应是老当益壮,更妄论自己说自己老,况且这冬猎一事圣元帝最为高涨,此时平平常一句朕不猎了,你们猎——试问他们谁敢先动。

    清和坐于圣元帝下首左侧,一时瞧这几位站在场中的年轻人不知所措面面相觑,不由哑然失笑,就在此时,一道宏亮声线穿透静默氛围,众人看去,竟是那站于李淼身后的突厥将军。

    阿那□□似不惧冷,穿的轻薄,他冲圣元帝躬行一礼道:“既然陛下不猎,那臣有一提议,臣等这些年轻人不若玩个游戏,规则需得有趣些,只往林中放十只雄鹿,二十只狍子,两只雄麝,再并三十只其他小型猎物。”他说到此,语气一顿:“只往年都以所得猎物多少判定输赢,此次便换个法子,猎物以鹿麝为上,狍子次之,其余再次,若是猎不到鹿,即便撒网捕了那三十只小的,也不算赢。陛下以为如何?”

    他这话不以数量判输赢,只以猎物判决的法子极为巧妙,此番前来的世家公子,多圈养猛禽猛兽,只是在山林中,捕个兔子倒是好手,若是捕鹿,只怕不易。况且林中积雪,而那雄鹿奔跑迅速又极为灵巧,考校的便是众人眼力射技。

    夏夷则听此言,余光不由扫了眼身侧沉默不语的李淼,二皇子不擅骑射,莫非此次是有备而来,可观他神色却又不像。夏夷则思虑之间,圣元帝已是饶有兴致的道了声:“便依照阿那之见,以此方法定夺输赢,赢者有赏——”

    众人齐声称是,圣元帝目光一转,只看向夏夷则道:“炎儿似是没选良驹,便骑朕前些日子新得的那匹玉狮子罢——”

    他话音一落,众人却一时怔愣。这玉狮子乃是圣元帝前几日新得的一匹烈马,色如白雪,跑若疾风。只是性子极烈,圣元帝尚未将其驯服,如今赐给夏夷则,不知是真的恩宠,还是想要人看笑话。

    不过片刻,便有骑手将马匹牵来,夏夷则远远见那白马只牟足了劲往后挣着缰绳,心中略有考量便上前几步,不待那骑手向他行礼,便一扯缰绳直接翻身上马,玉狮子愤怒之余嘶鸣一声,随即扬起前蹄刨的尘土飞扬,夏夷则就等它这般,于白马直身时握紧缰绳,随即狠狠一鞭落下,白马吃痛落地,夏夷则缰绳便一收,只见那玉狮子打了个响鼻,似有千般不满,却也未在要将夏夷则摔下马去。

    这一番驯马技巧激起一片喝彩,方才静默氛围登时消弭无踪,阿那尔兜回马匹向夏夷则高声道:“三皇子马术高超!请了——!”说罢一收缰绳,率先策马跑入林中。那几名年轻武将自是不甘示弱,纷纷勒马追去。

    夏夷则回头毫不避讳的同清和对视一眼,他师徒两人隔得甚远,可夏夷则却能察觉出他师尊的赞许与笑意,便也一拉缰绳,驱使白马追赶于众人之后。

    “真人教的一位好徒弟。”圣元帝略呷了口茶,语气微妙,说不上是称赞还是暗讽。

    清和只觉得身旁一阵酸味,心道这醋真吃莫名其妙,嘴上却懒得跟圣元帝打机锋,自己也端起茶盏,喝的比圣元帝要有滋有味。

    却说夏夷则,他只觉今日似有天助,若是平日里,于狩猎之术他只算中上,今日那雄鹿却似被人赶着般朝他这边来,待到日头升至中天,随行的将士已经割下了第五对鹿茸,尚冒着热气的鹿血灌入带着的酒囊中,圣元帝晚间设宴,这鹿血酒必不可少。

    “殿下!麝——!那只香麝!”前方一道黑影迅速跃过,眼尖的年轻将士抑制不住的向夏夷则提醒,青年一时犹疑,以他此时所狩猎物,已是魁首无疑,见好就收这个道理夏夷则明白的通透,只是架不住身后将士怂恿,因而一兜马身率先奔入林中。

    再往前步入,便是这片林子极深处的地方,夏夷则放慢速度缓缓前行,此间树木生的极为高大,幸而冬日枝叶脱落,否则定是遮天蔽日之景。

    忽来一阵大风,吹落树梢堆雪,落了下掉在夏夷则发间,随即融了一阵冰冷。

    周围此时极静,那随在身后的几名将士不由得心中惴惴,最终推了一人上前同夏夷则道:“殿下,这片这么静,若是待会出了什么事便不好了,不若回罢。”

    这话甫落,玉狮子登时长嘶一声,四只蹄子连连后退,它虽是畜生,却有灵性,此时这番突来举动令夏夷则陡生警醒,他勒着缰绳往后退去,留下一路蹄印。

    “殿下小心!”顷刻间一声历喝从身后传来,刹那三道羽箭从那极黑深处的林□□出,夏夷则不及多想,身形已快了一步做出反应,青年猛的翻身,靴尖牢牢勾住马鞍,整个人悬与白马身侧,手中缰绳一拉,玉狮子下意识的向侧闪去,只是仍有一剑紧贴脖颈处擦了去,一声吃痛嘶鸣后,那雪白鬓毛已染了红。

    “放肆——!”夏夷则在马背上稳住身形又惊又怒,他着实想不到这暗杀之人居然大胆到如此地步:“抓活口!”

    身后十数金吾卫听得命令,纷纷策马奔入林中,而夏夷则目光回转,只见方才那提醒之人骑于一匹赤色烈马,面孔由于逆光一时瞧不清楚,只是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弦开满月——夏夷则猛地觉出此人动机,登时高声喝道:“将军且慢——!”

    他话音甫落,离弦之箭已经灌以十成力道没入林中,夏夷则无需去看已经明白,这一箭若是要不了那刺客的命,阿那□□也枉为马上将军,顷刻间那林中金吾卫的怒喝,来往纷乱的脚步,还有这突厥将军翻身下马,竟是朝他单膝跪了:“臣护驾来迟,请殿下赦罪。”

    夏夷则只觉口鼻间满是冰冷空气,这倒令他原本惊怒之心一时平复,只是目光深处森冷杀意一闪即逝,随即缓声道:“将军何罪之有——若不是将军,只怕此时我能否活命尚是未知之数,起罢——”他话音方落,只见几名年轻的金吾卫士拖着个已经断气的尸体从林中出来,神情皆是愤愤,夏夷则只一眼便看出那穿透胸前的一箭最为致命,此等距离下如此准头,堪称百发百中,因此又赞了声:“将军箭无虚发,着实令人佩服——”

    有一金吾卫道:“殿下,尸体如何处置?”

    “就地埋了,回去后先闭紧嘴,父皇今日难得心情好,别搅了大家兴致。”夏夷则挥了挥手。

    他这句话说的极轻,可听在阿那耳中却又十分清晰,也正因如此那语气间的无比轻蔑显露无疑。这位三皇子似乎在用这种轻飘飘的方式告诫他,自己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清楚,只是这一遭吃了亏,以后咱们走着瞧罢。

    “这么一搅,再没兴致了——将军猎了多少?不若你我一同回罢。”夏夷则又向方才那香麝跑走的地方望了深深一眼,阿那□□戏已经演完,自然见好就收:“两只鹿——这东西跑的忒快,剩下零散的就不说了。”

    夏夷则一笑,只同这突厥将军并骑而行,语气轻描淡写:“我倒比将军多了三匹,鹿虽难猎,只是那香麝跑的更快呢——”

    阿那□□神色一凝,转头去看那几名抬着猎物的普通将士。

    这射杀猎物,以一箭射穿心脏,一击必杀为上杀,这法子也免得猎物零碎受罪。

    方才只观夏夷则悬于马身侧的箭囊中尚有数十支羽箭,而穿透鹿身只有一箭,这五只鹿,一只香麝,竟只用得六只羽箭,其余诸如狍子等皆不射,这等战果不可不谓叹为观止。

    阿那心中讶然,只看夏夷则战果,心中不觉惊疑交加,他抱拳向夏夷则行了一礼:“三殿下不愧为人中龙凤,要做便做这一等难的事!依臣看,冬猎魁首必是殿下无疑。”

    “不过运气好罢了——”夏夷则这话,语带双关,只是他也无意再多敲打这突厥将军,只最后提醒道:“父皇今晚想必会设宴,方才那事将军只做不知,免得大家兴致也没了。”

    “这是自然——”阿那□□何等机敏,立时转了话题:“殿下的鹿血得灌了三袋,这鹿血酒——”他意味深长的拉长尾音:“大补啊——”

    他两人边说边行,眼见林口就在前方,方才那刺客耗了不少时间,因此两人催马快行,直奔御驾。

    那方已经清点完猎物的李淼,久久不见夏夷则身影,面上神情便有些掩饰不住,只是待那一骑白马从林中奔出,李淼的神色登时委顿,直到阿那□□近了御驾,下马时不动声色的向他一点头,他方才放下了心。

    夏夷则一下马,便有人接了缰绳将玉狮子牵走,他下意识的去寻清和身影,对于师尊,他不欲掩饰,清和方才见他身影从林中出来,心中已是一松,此时却又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

    而那方内侍清点了猎物,正于圣元帝耳边轻声数了出来,帝王听后,不由拍手大笑道:“好好好!朕这两个儿子倒是都有些本事,都赏——!”说罢看向夏夷则,不禁目露赞赏:”这赢家,只怕炎儿是当之无愧,你还想要些什么一并说出来!”

    夏夷则宠辱不惊,行礼后淡淡一笑,目光却是先落于不声不响的清和身上,随后才抬头望向圣元帝,不卑不亢道:“既是父皇说的,那儿臣便讲个不情之请。”

    “你且说来。”

    “春季乃万物繁衍,百兽出巢之季,若是狩猎儿臣以为怕是有碍天时,且天子不忍。因此便请父皇自此三年罢免了春狩。”

    圣元帝目光半是欣慰半是讶然,这请求倒给他扣了好高的一顶帽子,再一看下首稳稳坐着的清和,帝王心下了然,起身挥袖道了一个字:“准!晚间主帐设宴!”

    帝王对于三皇子的赞誉众人明明白白看在眼中,自夏夷则回到长安,示好官员已有一批,而那尚且按兵不动的另一批,此时心中隐隐有了主意。

    这位曾经不得皇帝喜欢的三皇子,如今早已能跟李淼分庭抗礼,如今圣元帝的儿子只余两名,未来的天子除却他们两人还会有谁。

    若是夏夷则当了皇帝,李淼猛的攥紧手心,眼睛里不只是愤怒还是恐惧。当年那现出妖怪模样的三弟,他暗中命人下了死手,可惜没能斩草除根,若是夏夷则真成了九五至尊——为着他这条命,也绝不行!

    而一直不动声色的清和此时起身向圣元帝拱手一礼:“山人也先回去——”圣元帝心里明白,因此随意挥挥手便算准了。

    待到清和离了座位,目光有意的落在夏夷则身上,直到那俊秀的青年回看过来,他方才若无其事的转身离开,无需多言,只一眼清和便知道夏夷则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方才夏夷则未回来时李淼志得意满的神情,而当夏夷则出现时又顿时委顿,若说没事,鬼都不信。

    圣元帝兴致极高的吩咐了晚间宴席,之后便回了主帐。

    帝王既已离去,余下的世家子弟也纷纷告辞,一时偌大场地只剩夏夷则与李淼两人,夏夷则本也要走,他急着去寻师尊。可那位二皇子却笑容满面的迎上来,跟之前刻薄神情大相径庭。

    “二哥。”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夏夷则心中再恼火面上仍是稳的滴水不漏。

    李淼目光深处仿若冰冷爬蛇,却仍是向夏夷则拱拱手道:“三弟。恭喜啊。”

    夏夷则眉梢微微一动:“二哥这是何意,喜从何来?”

    李淼诡秘一笑,凑近了夏夷则低声道:“三弟平安无事的回来了,难道不值得恭喜么?”说罢,他已经骤然转身,渐行渐远的背影里带着几分凭空的志得意满。

    这一句话,无疑是承认了方才林中暗杀正是李淼所为,夏夷则吐出一口浊气,握着弓箭的手指慢慢绞紧——李淼是要破罐子破摔了,这狗要咬自己他倒不怕,只怕这狗疯了,会乱咬一通误伤了人。

    夏夷则欲去寻师尊,低头却见袖口处沾了血,料想是方才羽箭擦伤白马脖颈,而自己无意碰到因此留下。这玉狮子倒真的很有灵性,夏夷则心道过几日便朝圣元帝要过来。

    于是自去帐中换了衣服,再去见清和。

    清和此时正坐于桌旁,桌上摆着一叠糕点一壶茶水,他见夏夷则来了只道:“夷则坐——可饿了吗?”说罢将糕点推了过去。

    夏夷则怎能不饿,他是随清和修道,却也不曾辟谷,方才一圈折腾,出了晨起吃了些东西,当真腹中空空,因此便同师尊道了谢,一面喝茶吃点心一面慢慢将方才林中之事说了大概。

    清和听后静了片刻,最后悠悠叹了口气:“他心急了。”

    “弟子也是这样觉得——只是不知他为何心急了。”夏夷则边说边去看清和神色,他隐约觉得李淼必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否则不会这么快狗急跳墙,可他能知道些什么呢——必定是作为皇子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莫非圣元帝当真——夏夷则心中快速一跳,只觉自己这番想法有些离谱。

    清和随手取了块糕点,雪白的六瓣梅花点心。从夏夷则他们进林,清和只同圣元帝灌了一肚子茶,此时慢条斯理的咬了一口咽下去,斟酌般道:“你父皇没有真的糊涂,他都明白的——只是李淼如何——?”

    师尊这番话,确是肯定了夏夷则方才一闪而过的想法,他确信了圣元帝必定同清和透了口风。

    “师尊为何这么说,日后之事谁又能说的准,若是他日父皇立了——”

    清和未等夏夷则说完,便上手捂住了他的嘴,只轻声道:“此事不得提,夷则可信为师?”

    夏夷则点点头,闻到师尊掌心有隐约清甜的糕点味,便下意识的覆住清和手背,只将那手指攥在掌心拉了下来。清和由他握着,倒如同累极了一般叹道:“那你便要记得,那个位子,一定是你的。”

    如此惊天消息抛出,道者却是神色安宁,夏夷则沉吟片刻并不说话,直到清和一笑又问他:“为师只顾问你话,可曾受伤了?”

    夏夷则摇头:“不曾。”